溯洄从之

    晴明消失的第十天,院子里的樱花树枯了。
    花瓣扑簌簌得落了一地,莹草见了不忍,拾出一篮子,求姑获鸟想个主意。姑姑接了花来,转身做出许多樱花糕点,小姑娘雀跃着接下,便把伤春怜惜之情丢下了。
    姑获鸟拿了剩下的点心挨门送过去,走到小妖怪的园子里时,发现里面没有声息,只剩下散发淡色青烟的小纸人瑟瑟发抖。
    她将那个园子锁起来,装作没有来过。
    在转角遇上了红叶。
    红叶赞这糕点好吃,央她悄悄藏下些,留给晴明。
    “万一,晴明大人明天就回来了呢?”
    她喜欢红叶的明媚和充满希望,不自觉得跟着笑了起来,并保证尽力留下。
    她们正说着话,没留意旁边,红叶一转身,撞上了酒吞。
    待她看清是谁,一张笑脸瞬间收回,脚还没站稳,先退了两步:“你这酒鬼是喝蒙了眼吗?快离我远些!”
     酒吞听了,一双要扶她的手也即时收回:“大姐,吃枪药了吧您?”随即绕过她俩,还顺了点心走。
    姑获鸟询问红叶可有不适,红叶先前的憎恶收了,换上一副惴惴的神色。
    “姑姑,不知怎的,何时我见了他,都是满腔的不舒爽,奇怪极了。总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可掌控,像被下了降头。”
     姑获鸟心里一沉。

    
     晴明不会回来了。
     酒吞很清楚。
     那天月朗星稀,他们从城南的新路绕回去,晴明的扇子打开又合上,等到山兔座敷她们嬉闹着跑远了,才悠悠荡荡开口:“今日这气候很好,我若是修仙之人,就选在这时辰飞升。”
     酒吞听了不大痛快,话里也就带着呛:“你现在可不是个半仙儿?哪里还要修业,多降几个妖怪功德就满了。”
     “怕功德还未圆满,我就要灰飞烟灭了。”
      晴明面色如常,看不出情绪。
      “这几日总是乏力,本以为是劳累,多休息就好,谁知昨日连笔都握不住了。”
     “宅子被我下了禁制,可惜撑不了很久,不过到那时候也无所谓了。”
     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 “意思就是――”晴明的扇子在半空中转了一圈,指向前方的宅院:“这一切,都是因我而生,一旦我消失,一切都会随我而去。”
     “那我们呢?”
      “你们……你们与我的羁绊也会逐渐消逝,不记得这个宅子,和在这里度过的日子,然后,做回你自己。”
      “……但那个我,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      “这由不得你我,但来日方长,你总归还是会遇见我的,到时候,你又能做一个想要的自己了。”
      “等到那个时候,你还是现在的你吗?”
       “我不知道。”
      他们走到门口,对话停止了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 现在,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晴明回来,挽救他快要倾颓的神志。
      他的眼神总是离不开红叶,无意识的寻找,回过神来只恨不得剜掉双眼,想起晴明的话,便惶恐着回忆过去,发现记忆当真消减了些。
     还好他的茨木还在他身边。
     但此刻,他的茨木正拥着被子发呆,见了他,也没有欢喜快乐,只怔怔道:“我快要失去你了。”
     “没有征兆的,就觉得你要走了。”
     “我近来不太喜欢红叶,对其他同僚也再不觉亲近,方才清姬来我这问上月买胭脂的铺子在哪,我竟忘却了。”
     “待我连你也不记得的时候,你就要离开我了。”
     酒吞说不出话,只揉了揉他的头发,又握起他的手,拉他出门去。
     “陪我走走罢。”

      园子日渐荒芜了,姑获鸟将化为纸片的式神收集在箱子里,哄小孩子们说他们出去游历,妖狐捏捏童女的小脸,说出去给她买风筝,也再没回来。    
    姑获鸟对他们说,趁还有些感情,就快些走吧,莫要留下冰冷眼神,孩子们受不住。

    妖刀走的时候,留下了那身锦袍,穿着来时的战甲,红叶觉出不对,拉着茨木去寻,果然在神龛门口发现了她。
     “你们有归处,”她说:“而我的归处是虚无,没有了记忆,我就什么都没有了,空虚是会吞噬神志的,我要在清醒时,给自己一个归宿。”
     她似是笑了。
     “来日方长,后会有期。”

   

      回去的路上起了雾,雾里带着瘴气,呜咽着想将他们扣在神龛里。
     红叶在祭台旁找了个干净地方,坐下后又唤茨木过来。
     “你小的时候就喜欢枕在我膝头午睡,大了倒还害臊起来。”
     茨木嘟囔着“正是大了才不愿做这孩子事”之类的话,却也乖乖躺下了。
     “会有人来寻我们的,我先守夜,过会儿再换你。”
      红叶一面说,一面拂开他发间的针叶,他依稀记得自己还是个娃娃时,也是被她这样爱护。只可惜他们的记忆都模糊不清,可能一睁眼就再没了曾经。
      红叶袖上有淡淡的胭脂香,这香味像极了晴明房里的熏香,上个月他路过胭脂铺闻到了,挨个找出来。红叶收到后很是欢喜,舍不得擦脸,每日轻轻拭在腕上一点,得空便捏着袖子闻一下。
     这香味熏的他晕晕乎乎,正要睡去,脸上却接了几点湿迹。
     红叶在哭。
     他听到她说:“我早知道晴明大人不会回来了,这样也很好,现在的我,怎能配得上晴明大人?”
     “……我吃人了……就在昨天……回过神来,眼前全是白骨……这样的我,怎能陪伴晴明大人?”
     他不敢睁眼,只能装作沉睡,强迫自己睡过去,给她留下尊严。

    
     他醒来时,天已大亮,阳光从树隙沿爬进来。不见红叶踪迹,坐在他身边的是酒吞。
     他没有问红叶去哪了,酒吞也没提。他知道,下次见面,要称她鬼女红叶。
     他们找了一处好地方,等着看夕阳。
      酒吞说,陪我看一次夕阳吧,再赠我一个吻。
       现在还早,他们也不急,一坛酒怎么也不见底。
     须臾,茨木转头对他说,酒吞,我好爱你哦。
    他“恩”了一声,咬着茨木的唇说我也是。
     过了一个时辰,茨木转头对他说,挚友,我觉得我喜欢你。
     他听了有些恍惚,好像在某个时候经历过这样的场景,却也是开心的,忍不住亲了茨木一下,说我也是。
     又过了一个时辰,茨木转头对他说,挚友,吾好似对你有别的感情。他听了欣喜若狂,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,蹭了蹭茨木的小手指。
     他觉得有种熟悉感,无所适从的焦躁了起来。
     太阳渐渐西斜,他的心情恢复平静,忘记了为何而焦躁,也忘记了刚才发生过什么,仿佛他们理所应当,就该坐在这里。
     等到最后一丝光明散去,茨木转头对他说,挚友,此等景致甚好,可惜夕阳已落,是时候回去。
     他一怔,觉得有什么熄灭了。
     但仍有一丝不甘,于是他挣扎着说:“茨木,再稍微陪我一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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